小说讲述一个从事特殊职业的年轻男孩如何用自己微薄的力量,在欲望的城市里谋求生存,如麒麟在热带雨林里游走一般。故事的萌生始于很多年前。叶倾城说那时候她曾经遇到过一个男人,不像小说里那么美,但也确有妖娆之气。“他的历史,他的背景,他当时的生活状态,都让我觉得妖异。后来把他的故事整理了一下,变成了这本《麒麟夜》。”
可道只觉这城,越来越像热带雨林,欲望恣意地生长。而他是异兽,在都市的夜里无声游走,是诱惑,亦是受诱者。以齿与爪,与赤裸的肉身,他苦苦相求的,不过是最微末的生。
“生”是本能,“性”是更本的本能,他贩卖风月如交割股票,可道宁愿喜欢买与卖的关系,因为纯粹,而了无牵挂。至于“爱情”——可道从不懂得。却仍然,发生了。
爱那么罕有,爱那么珍贵,爱是千年一开花的奇迹,如铁树。
他半生的编年史是这样的:说什么旧恨新欢,凭谁问直心假爱,相思已是不得闲,又哪得功夫怨你,却原来,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。
一、说什么旧恨新欢
常可道的前半生,结束于十四岁那年的夏天。父亲终于放弃了,默默,以死亡隔绝了所有人关于他绯闻的全部揣测。
那时,他正在迷《射雕英雄传》,夜夜守着电视追剧情,上教堂一般虔诚准时:他的神只在幽蓝荧幕里,快意恩仇,出生入死,阳光下白衣似雪,不染尘。
家里电视很旧了,经常一片沙沙雪花,杂乱落着。他调得一头汗,父亲忽然说:“可道,你去隔壁张伯伯家看射雕吧。”
那天没有风,可道记得,空气裹满水意,浮尸般沉重缠绵,摊手摊脚缠着人。紫黑的、猪血色的盛夏夜空。天气预报说,是暴雨将临。
父亲的汗流成河。
忐忑着暑假作业里太多空白的初二男生,一惊,不敢答腔。
隔着饭桌,父亲远远看着他,疲瘦的、白汗水流的脸迟疑着,仿佛还有很多话要说,却只温和催促:“去吧去吧,要开始了。”他的声音极低极低。
那一刻,可道听见远处有雷。
而雨终不肯下。看完电视出来,夜已深,酷热却如酷刑,丝毫不肯饶过人。可道一路挥汗,奔回家去,急急拍一屋的静:“爸,爸,开门呀,我要上厕所。”
一拍上去,门“嗄——”开了。是他刚刚出门时忘了锁吗?
父亲没有应声。
天墨黑,家里却未着灯,黑洞洞的像一口井,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一般的不合情理。一无声息,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或者刚刚完结。可道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。
有奇异的气味,来探他的鼻,那是苹果熟透时节,渐渐发酵,将自身酿成酒的味道。
若有若无,中人欲呕。
可道一颗心,扑通扑通,在胸中乱跳。他叫:“爸——爸——”往卫生间冲。鞋声“噼啪”,从四面墙上反弹回来,衬得屋里更是静。仿佛妖魔鬼怪都匿在门后、床下、角落,随时会冉冉升起。那热,炼钢炉似的。
卫生间的门虚掩着。
不明不白地,他停一下,大吸一口气,疾步跨进去,一头撞上——
也许因为气候太热,父亲的身体还是微温的。
突地一阵疾风,从他身畔带过,揩落他满身的汗。只在瞬间,蓄了一天的雨开始落,整齐地唰唰着,如花之坠地。
蓝色闪电,无声掠下。
风来了,雨来了,为什么它们都知道?
——而背景音乐,是高亢激烈的《铁血丹心》:“射雕英雄,塞外奔驰……”从千家万户传出,汇成天河直冲宵汉,所有的英雄都是不死的。
可道从此不能再爱父亲,因为不原谅父亲的自私,将他孤单单扔在世界上;却也无法相恨,他与他的恨之问,隔了父亲悬在门上,微微摇晃的身体。爱与恨都太复杂,自此,关于身世或者未来,可道都不大提起。
却惯常地。
当他在一个个女人之上,抱紧那些或老或少,或欢喜或哭泣,或软香如玉或树皮般粗糙的身体时,依稀听见雨的凉,他仍是十四岁的少年,怀中是父亲,刚刚死去。而死的气息,如苹果酒新酿。
是可道把父亲解下来的。摸索着亮了灯,扶正父亲脚边那把被踢翻的椅子,爬上去。
松驰的、柔软的肌肉,却死沉,可道试探叫:“爸,爸。”轻轻抚触。他指尖所及处,父亲便僵直了,口不能开,头颈不能转动,痉挛握紧的拳再不能打开。
是否父亲的灵魂一直等到这一刻,在儿子的拥抱中,才肯悄然飞去,留下一具已隐隐开始腐败的皮肉?
雨在窗外,无声哭泣。
谁说死亡是尘归尘,土归土,玫瑰与棺木?
父亲脸色绀紫,眼下有泪,鼻中有涕,舌尖吐出,整张脸扭曲成狰狞,每一根线条都记录着一次挣扎。下半身淋漓尿屎,小腿上黯紫的淤斑此起彼落,仿佛正在承受鞭笞。
父亲颈上的绳印赤红如日蚀。
没有遗书,也许只是他没有找到。
却看见桌上搁了一碗红豆稀饭,这么快地,在难言的酷暑里发酵。胀鼓鼓,发出酸馊气味,生了霉斑,一丛丛灰绿的毛,恣意柔软地生长。
可道知道,那是父亲在死前,为他煮好的宵夜。
可道突然强烈地感到饿,一筷挑破块霉斑,像打碎一朵柔绿水莲花,那味道直冲鼻子,咽下去,便是从口腔到胃,铺了一条发馊作呕的路。
身体本身抗拒这样的食物。却不得不。
如此,便落了泪。
可道看见自己的眼泪,一滴一滴,亮晶晶,掉进红泥塘绿莲花的粥碗里。他一口一口吃着,细细嚼着那酸臭气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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